昆德拉真正的小说不会是沿着单一维度行进的
“此时是一九八〇年,这一天是这位捷克作家的首场研讨课。授课地点在巴黎帕西街区拉图尔街,离一家精品内衣店不远——几乎所有听过课的人都还记得。十几年间,在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昆德拉向大约四十个特许人士开启了他的文学万神殿。”
米兰?·?昆德拉这是法国记者、作家阿丽亚娜·舍曼(ArianeChemin)在她写的昆德拉传记作品《寻找米兰·昆德拉》中的一段描述。这一章《巴黎小说工作坊》和前一章节《雷恩二大,或生活在别处》,记录了昆德拉年移居法国后,先在小城雷恩后到巴黎以教授文学课为生的经历。和大家想象的不同,昆德拉夫妇刚到法国的时候,生活并不如意。年,在法兰西学院院士、作家多米尼克·费尔南德斯等人的帮助下,米兰·昆德拉在雷恩二大得到了一个职位:副教授,讲授文学概论和比较文学课程。在薇拉的记忆里,昆德拉在布拉格电影学院教书时讲课从来不做备课笔记,但是,自从一九七五年在雷恩二大授课开始,他就熬夜备课。“他一句一句把讲义写下来,累得筋疲力尽,用外语即兴发挥太难了。我们刚来的时候他的头发是黑的,六个月之后就变成了灰色。”他们来了还不到六个月,校园里就发生了长时间的学生骚乱。对于一个刚离开捷克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景象!“想象一下这有多么荒谬:一个捷克流亡者带着昆虫学家的目光观看一群很业余的青年革命者笨拙地在阶梯教室重演巴黎‘五月风暴’时占领索邦大学那一幕……”
奥罗尔?·?克莱芒,米洛斯?·?福尔曼和米兰?·?昆德拉在美丽岛,年11月同样荒谬又并不让人觉得意外的是,已经在法国定居的昆德拉夫妇依然处于捷克有关部门的监视之下:“一九八〇年前后,为了监视昆德拉,秘密警察曾与雷恩的两个捷克语教师合作,但是收效甚微,因为米兰总是和自己的同胞保持距离。秘密警察于是玩了一个相当肮脏的把戏。他们在布拉格召集了所有与昆德拉夫妇保持联系的人。”
最终,意识到已经无法重返布拉格的薇拉和米兰,在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弗朗索瓦?·?傅勒的帮助下,搬到了巴黎,开始主持教授本文开头的文学课程。用法语写作的意大利小说家西蒙内塔?·?格里吉奥回忆说:“我是通过阅读昆德拉学习法语的。所有我知道的大作家都去世了,终于遇到一位活的。”有趣的是,多年以后我们发现,在一些活动中当我们指出,米兰·昆德拉依然健在哦,往往会引来一阵表示惊讶的回应……
已经年逾九十的米兰·昆德拉这位“还活着”的文学大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张欧洲地图,标记出布达佩斯、维也纳和布拉格组成的魔力三角,邀请大家一起去发现中欧文学这片未知的土地”。“在法国,你们不明白,卡夫卡不是一个悲剧作家,而是喜剧作家,读卡夫卡应该笑才对。所以首先要把所有‘卡夫卡专家’忘到脑后。”“请回顾一下《审判》的开篇:早晨,两个男人来到K家中。K还没有起床就被告知自己被捕了。场面非常荒唐可笑。当卡夫卡第一次把这一章节读给他的朋友们听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年代的法国,传统小说并不流行,那是一个人们热衷于罗伯-格里耶,热衷于萨特的年代。但米兰·昆德拉偏不,他“前两年讲卡夫卡,后来,顺序不一定确切,用了两年讲赫尔曼·布洛赫,一年讲陀思妥耶夫斯基,接下来……”
参加过米兰?·?昆德拉研讨课的文学评论家诺贝尔?·?查尔尼当年的课堂笔记
在下面听他讲课的,除了大学生,“有住在巴黎十六区、听到精辟之处会发出喜鹊般欢叫的罗马尼亚裔贵妇,有犹太拉比、来自斯洛文尼亚的天才盲人摄影师,一些自修生、几个美国人、两个翻译、一个一文不名的意大利女孩儿……”几年前,在一场关于米兰·昆德拉的分享会上,翻译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许钧老师,和翻译了《生活在别处》的袁筱一老师围绕着“现在为什么还要读昆德拉”进行过讨论。袁筱一老师说:昆德拉是一个小说家,他是一个欧洲文化孕育的小说家。所以,他会在课上给学生讲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深入分析赫尔曼·布洛赫的《梦游者》,带领大家发现布拉格作家、讽刺大师雅洛斯拉夫·哈谢克的《好兵帅克》,邀请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波兰作家卡齐米日·布兰迪斯来他的课上分享。他想要人们明白,小说是能包容多重维度,读小说的人应该要从中感受到,真理、或者哲学都不是唯一的,不是不变的。否则,他不会在《好笑的爱》中,给自己定下一个完全对立的概念:
“我会说自己是个享乐主义者,被错置于一个极端政治化的世界。”
作为一个小说家,昆德拉在自己的小说中提醒人们“把自我强加于他人,这是强权意志最怪诞的表现形式。”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他又在告诉人们,真正的小说不会是沿着单一维度行进的。在这样的理念下,才有了《被背叛的遗嘱》中探讨的,对欧洲古老文学传统的继承和突破:写作而不制造一个悬念,不构建一个故事,不伪造其真实性,写作而不描绘一个时代、一种环境、一座城市;抛弃这所有的一切而只与本质接触;也就是说:创造一个结构,使桥与填料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使小说家可以不必为满足形式及其强制而离开——哪怕仅仅离开一行字之远——牢牢揪住他的心的东西,离开使他着迷的东西。
这也正是前面提到的袁筱一老师在评价昆德拉作为小说家所具有的独特价值之所在:小说绝对不附属于某些维度,绝不只是为了表现这些维度。小说,是为了突破这些维度。最近在重新读昆德拉的文学评论集《小说的艺术》。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小说的艺术》正脱胎于他在巴黎担任文学教师这段时间的一份思考和总结。《寻找米兰·昆德拉》的作者阿丽亚娜·舍曼写道:“他热衷于讲课,是因为他不只是在讲文学,而是在讲他的文学。”昆德拉是在为听众打开他那座理想图书馆的大门。“每位小说家的作品都隐含着作者对小说历史的理解,以及作者关于‘小说究竟是什么’的想法。”比如卡夫卡,昆德拉认为这位同胞的价值并不在于他预见了什么,“即使他的小说没有任何预言性质,也不会失去价值,因为它们抓住了一种存在的可能性(人以及他的世界的可能性),从而让我们看到我们是什么,我们可能做出什么来。”想想卡夫卡小说中那些生活在办公室中的公务员们吧:“由于所有的工作都在那里国家化了,所以所有职业的人都成了职员。一个工人不再是工人,一个法官不再是法官,一个商人不再是商人,一个神甫不再是神甫:他们都成了国家的公务员。”
你无法说卡夫卡预言了未来的公务员就是K这样的;你只能说,卡夫卡定义了公务员就是那样的,就是你我现在的样子。在布洛赫那里,昆德拉认为《梦游者》中的“人物并非作为一个不可模仿的、短暂的独一性而出现,作为一个注定要消失的奇迹般的瞬间而出现,而是作为一道跨越于时间之上的牢固的桥梁”。他更是用一句话完美地解释了两位大师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小说创作:马塞尔·普鲁斯特探索无法抓住的过去的瞬间;詹姆斯·乔伊斯探索无法抓住的现在的瞬间。许钧老师曾强调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一段话:“生命才总是像一张草图。……我们生命的草图却不是任何东西的草稿,它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只能活一次,就和根本没有活过一样。”昆德拉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活过的就不止一次人生。因为小说就是这样,用它的想像、思考,来拓展生命的可能性。让每个阅读小说的人,都能对生命有一种新的渴望。正如《帷幕》所说:“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一种失败。我们面对被称为生活的东西这一不可逆转的失败所能做的,就是试图去理解它。小说的艺术的存在理由正在于此。”那么,一起来读昆德拉吧。文章转载自上海译文新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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